其實,濃妝加上豔抹,這四個字本身,已經多少帶有一絲貶義。淡比之濃,或許由於接近天然,似春雨,潤物無聲,容易被人接受。
在中國畫中,濃得化不開的工筆重彩,毫無疑義是美。但在一張玉版宣上,寥寥數筆便經營出一個意境,當然也是美。前者,統統呈現在你眼前,一覽無餘。後者,是一種省略的藝術,墨色有時淡得接近於無。可表面的無,並不等於觀眾眼中的無,作者心中的無,那大片大片的白,其實是給你留下的想象空間。“空山不見人,但聞人語響。”沒畫出來的,要比畫出來的,更耐思索。
西方的油畫,多濃重,每一種色彩,都惟恐不突出地表現自己,而中國的水墨畫,則以淡見長,能省一筆,決不贅語,所謂“惜墨如金”者也。
一般說,濃到好處,不易;不過,淡而韻味猶存,似乎更難。
咖啡是濃的,從色澤到給中樞神經的興奮作用,以強烈為主調。有一種土耳其式的咖啡,煮在杯裏,釅黑如漆,飲在口中,苦香無比,杯小如豆,只一口,能使飲者徹夜不眠,不覺東方之既白。茶則是淡的了,尤其新摘的龍井,就更淡了。一杯在手,嫩蕊舒展,上下浮沉、水色微碧,近乎透明,那種感官的怡悅,心胸的熨帖,腋下似有風生的愜意,也非筆墨所能形容。所以,咖啡和茶,是無法加以比較的。
但是,若我而言,寧可傾向於淡。強勁持久的興奮,總是會產生負面效應。人生,其實也是這個道理。濃是一種生存方式,淡,也是一種生存方式。兩者,因人而異,是不能簡單地以是或非來判斷的。我呢,覺得淡一點,於身心似乎更有裨益。
因此,持濃烈人生哲學者,自然是積極主義了;但執恬淡生活觀者,也不能說是消極主義。奮鬥者可敬,進取者可欽,所向披靡者可佩,熱烈擁抱生活者可親;但是,從容而不急趨,自如而不窘迫,審慎而不狷躁,恬淡而不凡庸,也未始不是又一種的積極。